01

1951年5月27日清晨，朝鲜华川城外。

浓重的晨雾像一层厚厚的灰色棉絮，紧紧裹住了这座山谷中的小城。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味和远处传来的若有若无的硝烟味。58师的队伍正沿着崎岖的山路缓缓向西撤退，疲惫的战士们低着头，机械地迈动着已经麻木的双腿。

师长黄朝天骑在一匹瘦弱的朝鲜马上，他那张被战火熏黑的脸上，两道浓眉紧紧锁在一起。这位从淮海战役中走出来的虎将，此刻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安。部队已经连续作战了二十多天，每个人都到了极限。按照兵团的命令，他们正在向金化方向撤退休整。再走一天，就能抵达相对安全的后方了。

“师长，前面就是华川了。”参谋长李志民策马赶上来，压低声音说道，“过了华川，再翻过两座山，咱们就到金化了。”

黄朝天点了点头，却突然勒住了马缰。远处，华川方向隐隐传来了炮声。那声音很奇怪，不是志愿军常用的迫击炮和山炮的声音，而是一种更加沉闷、更加有力的轰鸣。

“停！”黄朝天举起右手，整支队伍像多米诺骨牌一样，一排接一排地停了下来。

“怎么了师长？”副师长张文碧疑惑地问。

黄朝天没有立即回答，而是侧耳倾听。炮声越来越密集，还夹杂着机枪的扫射声。那种“哒哒哒”的节奏，明显是美军的重机枪。他的心猛地一沉。

“派侦察连长王大力带两个班，立即返回华川侦察！”黄朝天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肃。

“师长，咱们已经接到命令撤退了，华川不是咱们的防区……”作战参谋小声提醒。

黄朝天转过头，目光如刀：“华川是整个东线的后勤中心，那里有我们的兵站、医院，还有大批伤员。如果华川出了问题，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？”

众人都沉默了。华川，这座不起眼的小城，却是志愿军东线部队的咽喉。第九兵团的两个军、第三兵团的12军，还有朝鲜人民军的三个军团，十几万人的退路都要经过这里。

半个小时后，侦察连长王大力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。他的军装已经被汗水完全浸透，脸色煞白：“师长，华川……华川城里有美军的坦克！”

这句话像一颗炸弹在人群中爆炸。

“多少？”黄朝天的声音异常平静。

“至少看到了七八辆谢尔曼坦克，还有大批的美军步兵。城里的枪声很密集，我们的兵站好像已经……”王大力说不下去了。

副师长张文碧急了：“这怎么可能？美军怎么会跑到我们后方来？”

“是穿插。”黄朝天缓缓地说，“美国人学会了我们的战法。”

参谋长李志民看了看手表：“师长，我们现在怎么办？按照行军计划，27军和12军的主力应该还在我们后面二十公里，如果华川被堵住……”

“他们就完了。”黄朝天接过话头。

空气凝固了。所有人都看着他们的师长，等待着决定。

按照常理，58师现在最明智的选择是继续西撤。他们已经脱离了危险区域，没有必要再回头陷入险境。况且，没有上级的命令，擅自改变行军路线是要负责任的。如果打赢了还好说，万一打输了，那就是抗命的大罪。

黄朝天闭上眼睛，脑海里浮现出长津湖的画面。那个寒冷的冬夜，第九兵团的战士们穿着单薄的衣服，在零下四十度的严寒中与美军血战。无数的兄弟倒在了雪地里，再也没有起来。战斗结束后，他曾经当着很多人的面质疑过兵团司令员宋时轮的指挥，说他不会打仗，让弟兄们白白送命。

这话后来传到了宋时轮的耳朵里。所有人都以为黄朝天要倒霉了，毕竟在部队里公开质疑上级，这是大忌。但出乎意料的是，宋时轮不但没有处分他，反而亲自来到58师，向他解释当时的困难处境。

“朝天同志，”宋时轮当时说，“我知道你心里难受，我比你更难受。每一个倒下的战士，都像刀子一样割在我心上。但是，我们面对的是世界上最强大的敌人，我们的装备、后勤都跟不上。我能做的，就是尽量减少伤亡，完成任务。”

那一刻，黄朝天从宋时轮疲惫的眼神里，看到了一个指挥员的无奈和痛苦。

“师长！”参谋长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，“我们要做决定了。”

黄朝天睁开眼睛，目光坚定：“传我命令，全师掉头，反攻华川！”

“什么？”几个人同时叫了出来。

“师长，我们没有上级的命令啊！”作战参谋急了。

“没有命令又怎样？”黄朝天的声音突然提高，“我们身后是十几万战友的生命！如果我们不回去，他们就要被美国人包饺子了！”

“可是师长，我们只有九千多人，弹药也不足……”

“我知道！”黄朝天打断了他，“我们现在有多少弹药？”

军需参谋翻开本子：“轻重机枪子弹还有基数的一半，迫击炮弹剩三分之一，火箭筒弹药也只有三分之一了。山炮还有40门，但炮弹不多。”

“够了。”黄朝天说，“美国人有多少部队？”

“根据情报，应该是美7师的一部，可能还有美24师和南朝鲜第6师的部队，总兵力估计在三万人以上。”

“三万对九千。”黄朝天自言自语，然后突然笑了，“当年淮海战役，我们不也是以少打多吗？”

02

就在黄朝天做出这个决定的同时，在金化的第九兵团指挥部里，宋时轮正盯着地图发呆。

指挥部设在一个废弃的朝鲜民房里，屋顶已经被炸掉了一半，用帆布勉强遮住。墙上挂着一张巨大的军用地图，上面密密麻麻地标注着部队的位置。红色的箭头代表志愿军，蓝色的代表“联合国军”。此刻，那些蓝色的箭头正像锋利的刀刃一样，从四面八方刺向红色的防线。

“司令员，刚刚接到27军的电报。”参谋长陈时夫快步走进来，脸色凝重，“他们在撤退途中遭到美军的猛烈追击，伤亡很大。”

宋时轮接过电报，快速扫了一眼。27军军长彭德清在电报里说，美军第十军的追击异常猛烈，他们且战且退，部队已经极度疲劳。更要命的是，弹药和粮食都快耗尽了。

“12军那边怎么样？”宋时轮问。

“情况也不乐观。他们在麟蹄一带被美军咬住了，正在苦战。”

宋时轮的眉头皱得更紧了。第五次战役打到现在，情况完全出乎预料。原本计划的歼敌五个师的目标不但没有实现，反而陷入了被动。尤其是王近山的第三兵团，本来被寄予厚望，结果出师不利，第一个晚上连土耳其旅都没有吃掉。

“都是我的责任。”宋时轮低声说。

“司令员，您别这么说。”陈时夫安慰道，“这次战役的困难，大家都看在眼里。美国人改变了战术，我们的后勤又跟不上……”

“跟不上也得打！”宋时轮突然提高了声音，随即又平静下来，“长津湖的教训，我一天都没有忘记。那么多战士牺牲，不是因为敌人的子弹，而是因为严寒和饥饿。这是我一辈子的痛。”

陈时夫沉默了。他知道，长津湖战役后，军中对宋时轮有很多议论。有人说他指挥失误，有人说他刚愎自用。最激烈的要数58师师长黄朝天，他甚至公开说宋时轮不会打仗。

“司令员，”通讯参谋突然冲进来，“紧急情况！”

“说！”

“美军……美军占领了华川！”

宋时轮猛地站起来，椅子被撞翻在地：“什么时候的事？”

“就在一个小时前。美军第9军的先头部队，第17团占领了华川城。”

宋时轮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。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华川的重要性。那里不仅是后勤中心，更是东线部队撤退的必经之路。如果华川被堵死，27军、12军，还有朝鲜人民军的部队，总共十几万人，都将被美军包围。

“58师呢？58师在什么位置？”宋时轮急问。

参谋查看了一下记录：“按照计划，58师应该已经通过华川，正在向金化方向撤退。”

“马上给58师发电报，让他们……”宋时轮说到一半，停住了。让他们什么？让他们回去夺回华川？可是，58师刚刚经历了二十多天的苦战，部队疲惫不堪，弹药也所剩无几。更重要的是，他有什么资格命令黄朝天去送死？

那个曾经当面质疑他的人，那个说他不会打仗的人。

“司令员？”陈时夫见他不说话，小声提醒。

宋时轮摇了摇头：“先不发电报。马上召集各军长开会，研究对策。”

然而，就在这个关键时刻，一份意外的电报送到了宋时轮手中。

“司令员，58师的电报！”通讯参谋气喘吁吁地跑进来。

宋时轮接过电报，只见上面写着：

“兵团司令部：我师在撤退途中发现华川失守，美军已占领城区。鉴于情况紧急，我师决定立即掉头反攻华川，为兄弟部队打开退路。特此报告。58师师长黄朝天。”

宋时轮的手微微颤抖起来。他抬起头，看着窗外阴沉的天空，眼眶有些湿润。

“司令员，58师只有九千人，华川的美军至少有一个师……”陈时夫担忧地说。

“我知道。”宋时轮的声音有些哽咽，“黄朝天这是在拿全师的命，为我们争取时间。”

“那我们……”

“命令27军、12军加速撤退！告诉他们，58师的兄弟们在用生命为他们开路！”宋时轮的声音突然变得坚定有力，“另外，命令60师立即向华川方向前进，准备接应58师！”

03

下午三点，华川城外。

黄朝天趴在一个小山包上，用望远镜仔细观察着城内的情况。华川是一座典型的朝鲜山区小城，四周环山，只有几条狭窄的道路进出。城内的房屋大部分已经被战火摧毁，断壁残垣中，可以清楚地看到美军的坦克和装甲车。

“师长，侦察排回来了。”张文碧爬到他身边。

侦察排长满身泥土，气喘吁吁地汇报：“城内的美军大约有一个团，装备精良。他们占据了所有的制高点，还在主要路口设置了坦克。我们的兵站已经被占领，里面的物资……”他说不下去了。

“伤员呢？医院里的伤员呢？”黄朝天急问。

“大部分被美军俘虏了。但是有一部分医护人员带着轻伤员躲进了东山，美军正在搜山。”

黄朝天咬紧了牙关。那些伤员，都是在前线浴血奋战负伤的英雄，现在却落入敌手。

“师长，怎么打？”张文碧问。

黄朝天放下望远镜，转身看着身后的营团长们：“同志们，我不瞒你们，这一仗很难打。敌人有三万多人，我们只有九千。敌人有坦克大炮，我们弹药不足。但是，我们必须打！因为我们身后，是十几万战友的生命！”

172团团长郑维山第一个站出来：“师长，我们172团请求担任主攻！”

“我们173团也请求主攻！”173团团长赵兴元不甘示弱。

“都别争了。”黄朝天说，“172团、173团为主攻，174团为预备队。记住，我们的目的不是歼灭敌人，而是夺回华川，打开通道。所以，要快，要狠，要准！”

他指着地图继续部署：“172团从东面进攻，直取425高地。这个高地是华川的制高点，拿下它，就能俯瞰全城。173团从西面进攻，重点是夺回兵站和医院。174团随时准备增援。”

“师长，我们的炮火掩护……”炮兵营长欲言又止。

“我知道炮弹不多。”黄朝天说，“所以要用在刀刃上。开始进攻时，集中所有火炮轰击425高地，打五分钟。然后转移火力支援173团。记住，每一发炮弹都要打准！”

部署完毕，黄朝天看了看表：“下午五点整，总攻开始！”

两个小时后，随着一声令下，40门山炮同时开火。炮弹呼啸着飞向425高地，整个山头瞬间被硝烟笼罩。美军显然没有料到志愿军会突然反攻，一时间阵脚大乱。

“冲啊！”郑维山带着172团的战士们，像潮水一样冲向425高地。

与此同时，赵兴元的173团也从西面发起了进攻。他们巧妙地利用地形，避开美军坦克的正面火力，从侧翼渗透进城。

战斗异常激烈。美军很快从最初的慌乱中清醒过来，开始组织反击。坦克的炮弹像雨点一样落在志愿军的冲锋路线上，重机枪形成了密集的火力网。172团的一个连在冲锋中几乎全部牺牲，连长临死前还保持着冲锋的姿势。

“师长，172团伤亡很大，请求增援！”通讯员跑来报告。

黄朝天咬着牙：“告诉郑维山，必须拿下425高地！哪怕打剩最后一个人！”

关键时刻，172团3营营长王英洲带着预备队冲了上去。他们采用小群多路的战术，分散美军的火力，终于在黄昏时分攻上了425高地。

“师长，425高地拿下了！”

黄朝天长出了一口气，但战斗还远没有结束。城内的美军开始反扑，一波接一波的反击让58师付出了巨大代价。

夜幕降临，华川城内火光冲天。173团终于夺回了兵站，救出了300多名伤员和医护人员。当这些死里逃生的同志看到58师的战士时，很多人都哭了。

“兄弟，你们是哪个部队的？”一个胳膊打着绷带的伤员问。

“58师的。”一个年轻战士回答。

“58师？你们不是应该撤退了吗？”

“我们师长说了，不能丢下你们不管。”

04

华川激战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各方。

美军第9军军长霍格中将在他的指挥部里大发雷霆：“一个师！我们一个师竟然被中国人的一个师打退了？”

“将军，”参谋长解释道，“中国人的反击非常突然，而且异常凶猛。他们似乎不计代价地要夺回华川。”

“不计代价？”霍格冷笑，“那好，我就让他们付出代价！命令第7师、第24师立即增援，务必在明天拿下华川！”

与此同时，志愿军司令部里，彭德怀正在听取战况汇报。

“老总，58师在华川打得很顽强，已经夺回了大部分城区。”作战参谋汇报道。

彭德怀看着地图，沉思片刻后说道：“58师这个决定做得好！如果他们不反攻华川，我们东线的十几万部队就危险了。给宋时轮发电报，全力支援58师，不惜一切代价守住华川！”

“是！”

第二天清晨，美军的增援部队到达了华川。三个师近三万人，270辆坦克，550门大炮，对58师发起了疯狂的进攻。

黄朝天站在425高地上，看着漫山遍野的美军，心里清楚，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。

“师长，美军太多了，我们守不住啊！”参谋长李志民焦急地说。

“守不住也要守！”黄朝天斩钉截铁地说，“我们每多守一个小时，后面的部队就多一分生机。传我的命令，采用梯次防御，层层阻击。把主力部署在各个高地上，用地形优势抵消敌人的火力优势。”

58师的防御战术很快显示出了效果。他们利用华川周围的山地地形，构筑了一道道防线。美军的坦克在崎岖的山路上难以发挥作用，步兵的进攻又屡遭志愿军的阻击。

5月28日，美军发起了更加猛烈的进攻。上百架飞机对58师的阵地进行地毯式轰炸，凝固汽油弹把整个山头烧成了火海。172团坚守的425高地成了重点打击目标，一天之内遭受了上千发炮弹的轰击。

郑维山带着团部直属队亲自上了425高地。阵地上已经没有完整的工事了，战士们就躲在弹坑里，等美军冲上来再进行反击。

“团长，三营没人了！”通讯员跑来报告。

“把警卫排调上去！”郑维山红着眼睛喊道。

“团长，警卫排早就上去了，也打没了！”

郑维山一把抓起步枪：“跟我上！团部的人，除了通讯员，全部跟我上！”

就在425高地岌岌可危的时候，174团及时赶到，接替了172团的防务。疲惫不堪的172团撤下来时，全团只剩下不到一千人。

05

5月30日，华川保卫战进入第四天。

58师的处境越来越艰难。连续的战斗让部队减员严重，弹药也即将耗尽。更要命的是，美军采用了新战术，派出小股部队从各个方向渗透，试图切断58师的补给线。

黄朝天把指挥部设在了离前线只有500米的一个山洞里。他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了，双眼布满血丝，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。

“师长，你休息一会儿吧。”警卫员心疼地说。

“休息？”黄朝天苦笑，“等仗打完了再休息。”

这时，通讯参谋拿着一份电报跑进来：“师长，兵团部来电！”

黄朝天接过电报，是宋时轮亲自起草的：

“朝天同志：你部在华川的英勇战斗，为东线部队的安全撤退赢得了宝贵时间。27军、12军主力已经安全通过华川以北地区。我代表兵团党委和全体指战员，向58师全体官兵表示最崇高的敬意！请务必坚守到6月8日，60师正在赶来增援。记住，你们不是在孤军奋战！宋时轮。”

黄朝天看完电报，眼眶有些湿润。他知道，宋时轮这是在告诉他，过去的恩怨已经烟消云散了。

“回电！”黄朝天大声说，“告诉司令员，58师保证完成任务，就是打到最后一个人，也要守住华川！”

6月2日，战斗进行到第六天，58师的情况已经到了最危急的时刻。全师能够战斗的人员不足5000人，几乎每个连都打得只剩下一个排的兵力。炮兵营的炮弹早就打光了，40门山炮成了摆设。

美军似乎也感觉到了58师已经是强弩之末，发起了更加疯狂的进攻。他们集中了上百辆坦克，在飞机大炮的掩护下，向58师的核心阵地发起总攻。

173团坚守的西山阵地首先告急。团长赵兴元亲自带着最后的预备队——团部的炊事员、通讯员、卫生员，总共不到100人，冲上了阵地。

“同志们，”赵兴元站在战壕里大声喊道，“我们身后就是祖国！为了祖国，为了人民，跟美国鬼子拼了！”

“拼了！”战士们齐声高呼。

激战中，赵兴元的左臂被弹片削掉了一半，鲜血直流。卫生员要给他包扎，他推开了：“先救其他人！我还能打！”

他用右手握着手枪，继续指挥战斗。当美军冲上阵地时，他第一个跳出战壕，与敌人展开了肉搏。

174团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。团长李德生带领全团死守东山阵地，打退了美军十几次冲锋。阵地上尸横遍野，鲜血把泥土都染成了暗红色。

最关键的425高地更是成了绞肉机。这个高地已经六次易手，每一次争夺都异常惨烈。6月6日这一天，172团3连创造了一个奇迹。

这个连在连长张树才的带领下，坚守425高地已经整整三天。全连148人，打到最后只剩下23人。美军一个加强连在坦克的掩护下发起冲锋，眼看就要攻上山顶。

“同志们，”张树才看着仅剩的战士们，“我们可能活不过今天了。但是，我们要让美国人知道，中国人民志愿军是打不垮的！”

他们用仅有的几颗手榴弹和刺刀，与冲上来的美军展开了殊死搏斗。张树才身中数弹，仍然死死抱住一个美军军官，用牙齿咬断了对方的喉咙。

战斗结束后，425高地上，23名志愿军战士全部牺牲，但他们也全歼了美军的一个连，创造了朝鲜战场上以少胜多的经典战例。

06

6月8日，华川保卫战的第13天。

清晨的阳光透过硝烟，洒在满目疮痍的华川城。58师已经打得几乎没有建制了，各团都缩编成了营，各营缩编成了连。黄朝天把所有能动的人都集中起来，包括伤员、炊事员、司号员，总共不到3000人，准备进行最后的坚守。

就在这时，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支部队。

“师长，是60师！60师来了！”侦察员激动地喊道。

黄朝天放下望远镜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，然后就倒了下去。他太累了，13天13夜几乎没有合眼，身体早就到了极限。

当60师师长张祖谅见到黄朝天时，这个铁打的汉子忍不住流下了眼泪。黄朝天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，军装上全是血迹和泥土，但他的眼神依然坚定。

“老黄，你们58师是好样的！”张祖谅紧紧握住黄朝天的手。

“完成任务了。”黄朝天虚弱地说，“华川，我们守住了。”

“是的，你们守住了。你们拯救了十万大军！”

华川保卫战结束后，美军不得不承认，他们失去了歼灭志愿军东线部队的唯一机会。在美军战史《朝鲜战争中的美国陆军：潮起潮落》中有这样的记载：“中国第20军（注：美军对志愿军第九兵团的称呼）的一个师在华川的顽强阻击，让被第10军追赶的中国军队成功逃脱。第9军虽然努力冲向目标，但为时已晚。”

志愿军总部对58师的英勇表现给予了高度评价。彭德怀在给毛主席的报告中写道：“58师在华川的13天阻击战，是我军在朝鲜战场上最英勇的防御战之一。他们以不足万人的兵力，阻挡了敌人三万多人的进攻，为东线部队的安全撤退赢得了宝贵时间。这支部队能打硬仗、恶仗，能够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，顾全大局，不愧是人民军队的精锐。”

宋时轮更是亲自来到58师驻地，看望伤员和指战员。当他见到黄朝天时，两个人都沉默了片刻。

“朝天同志，”宋时轮首先开口，“谢谢你。谢谢58师。”

黄朝天挣扎着要起身，被宋时轮按住了：“别动，好好养伤。”

“司令员，长津湖的事……”黄朝天欲言又止。

“都过去了。”宋时轮拍拍他的肩膀，“我们都是为了打胜仗，为了保护更多战士的生命。你在华川的表现，证明了你是一个真正的军人，一个顾全大局的指挥员。”

黄朝天的眼眶湿润了：“司令员，我当时不该那么说您……”

“你说得对。”宋时轮打断了他，“长津湖确实是我指挥上的失误。如果准备更充分一些，如果后勤保障更好一些，就不会有那么多战士牺牲。这个教训，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。”

两个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。

07

战后统计，58师在华川保卫战中，以9000余人的兵力，阻击了美军三个师3.3万人的进攻，坚守13天，歼敌4000余人。58师自身伤亡6000余人，其中牺牲3000多人。

这场战斗中，58师共有11人被志愿军总部授予“战斗英雄”称号，这个数字在整个抗美援朝战争中，只有上甘岭战役可以媲美。

更重要的是，58师的坚守，让第九兵团27军、20军，第三兵团12军，以及朝鲜人民军第2军团、第3军团、第5军团共十余万人成功撤退，避免了一场灾难性的失败。如果这些部队被美军包围歼灭，整个朝鲜战争的进程都可能改变。

多年以后，当美军战史学家研究第五次战役时，都会提到华川这个名字。他们认为，如果美军能够在华川站稳脚跟，完成对志愿军东线部队的包围，那么朝鲜战争的结局可能会完全不同。

一位参加过华川之战的美军老兵在回忆录中写道：“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些中国士兵。他们装备简陋，缺乏补给，但他们的意志像钢铁一样坚硬。在425高地，我亲眼看到一个中国士兵，身中数弹仍然在战斗，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。这样的军队，是不可能被打败的。”

而对于中国人民志愿军来说，华川保卫战不仅是一场军事上的胜利，更是一种精神的体现。它告诉世界，这支军队不仅能打进攻战，也能打防御战；不仅能以多胜少，也能以少敌多；不仅有铁的纪律，更有钢的意志。

黄朝天在战后的一次采访中说：“我当时只有一个念头，就是不能让战友们被包围。58师可以牺牲，但十万大军不能有失。这不是个人恩怨的问题，这是民族大义。”

而宋时轮则在他的回忆录中写道：“华川之战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：真正的将帅，不是没有失误，而是能够在关键时刻，放下个人恩怨，以大局为重。黄朝天同志给我上了一课，一堂关于什么是真正的军人精神的课。”

1951年7月，朝鲜战争进入谈判阶段。在板门店的谈判桌上，美方代表曾经提到：“贵军在华川的表现，让我们认识到，这场战争不可能有军事上的胜利者。”

这或许是对58师最好的褒奖。

多年后的一个冬夜，已经是某军区副司令员的黄朝天，收到了一封来自北京的信。信是宋时轮写的，当时他已经是军事科学院副院长。

信中只有简单的几句话：

“朝天同志： 时光荏苒，华川一别已经二十载。每每想起那十三个日日夜夜，心中仍然激动不已。你们58师用鲜血和生命，诠释了什么是人民军队的军魂。 有你这样的部下，是我宋时轮一生的荣幸。 祝好！ 宋时轮”

黄朝天看完信，站在窗前很久。窗外飘着雪花，就像当年朝鲜的那个冬天。他想起了425高地上牺牲的张树才，想起了断臂仍在指挥的赵兴元，想起了那些永远留在异国他乡的战友们。

他们用生命完成了使命，用鲜血洗清了误解，用牺牲成就了胜利。

这就是中国人民志愿军的华川保卫战，一场以少敌多的经典战例，一个关于牺牲与救赎的故事，一段永远不该被遗忘的历史。

【参考资料来源】

《中国人民志愿军战史》，军事科学出版社《朝鲜战争中的第九兵团》，解放军出版社宋时轮：《征战生涯回忆录》，解放军文艺出版社《抗美援朝战争史》，军事科学院军事历史研究部《朝鲜战争中的美国陆军：潮起潮落》，美国陆军军史中心